长三角纺织业的处境，是以出口为主要市场的中国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整体处境的折射。

2008年11月初，秋雨不止，周末加班天黑后才回家的纺织企业主李乾，自己开车从浙江绍兴县滨海工业区回绍兴市区。看到以纺织业为主的滨海工业区大路两旁黑漆漆、灯光寥落的工厂，李乾心情沉重。

自2007年下半年纺织业出口退税下调2%之后，加上新劳动合同法实施、人民币升值、原料价格上涨等一系列原因，纺织业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回头看，那时订单源源不断，各工厂晚上也是一片灯火通明，彻夜生产，实在是让人怀念的好日子。现在，遭遇行业“30年不遇之大大萧条”，晚归的李乾看着黑漆漆的夜空和黑黝黝的工厂，有些无可奈何，自嘲自己的企业在“等死”。

但能“等死”，已是幸运者——从年中至今，绍兴已有大批纺织企业“真死”了：企业破产或者停产。

政府介入

绍兴县位居中国百强县第八名，是中国最大的纺织业中心，纺织业占全县工业增加值的比重将近三分之二，是当地名副其实的支柱产业。

10月前后，绍兴市资产价值上百亿元的化纤上游原料PTA生产企业华联三鑫停产，紧接着，当地最大的印染企业江龙控股倒闭、董事长潜逃，成为绍兴县纺织行业人人胆寒的标志性事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绍兴纺织业遭遇的是国内外市场的双重夹击。

2007年绍兴纺织业总产值1300亿元左右，出口约占三分之一。但据业内人士介绍，考虑到许多纺织品转道他地加工出口，其实绍兴纺织业对国外市场的依赖度可能达到50%。

在上半年人民币加速升值、企业出口因美国次贷危机受阻，国内信贷紧缩等等综合因素作用下，纺织业的危机从2008年年中就开始显露。

早在今年七八月，现已倒闭的江龙控股资金链问题就已暴露——董事长陶寿龙当时一望尚存，向县政府求助后获政府协调救助。当时，为向各界表明自己对企业的责任、信心，陶甚至将护照上缴县政府。

但两三个月后，随着纺织印染行业出口不断下降，陶寿龙饥不择食借来的高利贷越滚越大，2008年国庆，失去希望的陶寿龙悄然“跑路”，江龙未能逃脱死亡命运。

其实，2008年年中倒下的大企业不止江龙一个。绍兴夏履镇的金雄集团是当地一家织布为主的大型纺织企业，有职工1200多人。由于过度扩张、债台高筑，最终严重资不抵债——当地同行间流传的金雄负债率是200%，早在2008年7月就已经停产。11月初，来到位于夏履镇的金雄集团时，看到的只是空荡荡的厂房，工人们早已四散而去。

实际上，破产的还有位于柯北开发区，以纺线为主的五环氨纶实业集团。五环集团资产超过4亿元，销售约为7亿元人民币，在10月初的江龙控股危机爆发，将行业危机显性化之后，五环也最终被迫停产。
　　据公开信息，仅仅这四家彻底停产的企业，账面负债就高达146亿元，其中银行类负债113亿元，占2008年9月末绍兴全县567亿贷款余额的20%之多，此外还涉及33家企业的69亿元担保额。

据参与危机处理的有关官员透露，正因此，政府担心四家企业彻底破产引发当地金融机构信心崩溃，进而导致银行收贷潮和企业破停产潮，绍兴县在浙江省政府支持下，直接出资，果断介入主导重组这四家企业，力避最坏情况出现。

值得玩味的是，这四家大型企业，涉及了化纤原料生产、纺线、织布、印染等完整的纺织产业链。“

现在纺织业产业链已经断了。”身在其中的李乾认为，整个绍兴以至中国整个纺织产业链全部深陷危机。

9、10月美国金融危机发生扩散后，绍兴县上万家纺企中数量众多的小企业，更是停产如潮。“如果仅就工厂数量而言，停产、破产的企业我估计不会少于三到五成。”李乾说。

李乾的判断，得到多数业内人士的赞成。绍兴轻纺城市场的老板裘华也估计：“现在停产的纺织企业总得有四五成。”

“现在正常生产的，我估计在四成左右，其余都是停产半停产状态。”随缘纺织品公司许老板说。

纺织企业主马兰对情况的估计更为严重。马兰的父亲开了个小纺织品贸易企业，与各个小工厂接触较多丈夫则在绍兴县城柯桥旁边的华舍街道开了个小绣品厂。“华舍六成的绣品厂都倒了。”马兰心有余悸地说，这些绣厂多数停产已两三个月，其中不乏如万秀绣品这种当地几百台绣花机、千人左右规模的大绣厂。

10月末，来到绍兴县柯北的金龙工业区。现在，这个原有65家小企业、3000多工人的工业区一片寂静，走近时能听到机器声的厂子，已没有几家。

走进其中一家工厂，留守的工作人员介绍，专做外贸订单的忠福印花厂，10月份的订单至少降了七八成在厂门外，记者看到几个工人在打牌，车间里同样寂静一片而在另一家烫金厂，车间里黑黝黝连灯光也没有，办公室几个人则在无所事事地打电脑游戏。

只有规模较小的宝达针织、法兰德等几家金龙工业区内的企业，记者才看到生产在正常进行，只不过，法兰德刚刚载员一半。

资金压力不大的小企业可以随时停产择机再起，但对于稍微有些规模、也必然有大量资金借贷和欠款的纺织企业来说，虽然需求大幅萎缩，但停产就意味着死亡，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敢贸然行之。他们能做的，就是全面“收缩”！

行业整合势在必行

离绍兴县不远太湖边南岸的苏州吴江市盛泽镇，纺织业的收缩更是惊人。盛泽有2000多家纺织企业，总产值达500多亿元，产品主要以化纤坯布和出口为主。

2005年纺织业出口高增长的良好态势，让盛泽镇的企业家们掀起了扩产热潮。2006年一年，盛泽镇的纺织企业仅从日本丰田，就引进了3000多台喷气织机，一台就是20多万元，但现在，减产一半，只要能正常生产已是强者！

金渊纺织公司就是这个强者之一。金渊旗下有两家工厂，其中一家老厂金蝶喷织厂的管理人员叶炎介绍，原来主要为美国做外贸单的金蝶，自从7月份开始就明显订单不足，现在公司的148台织机只开了一半，而且生产任务还是有了上顿没下顿新厂108台机器只有三四十台还在生产。

在金蝶喷织厂周围，欧倍德、中春、德意等纺织厂都接近停产。有四五十台织机、年产能近千万左右的德意厂，现在只开了三五台织机，只有不到10个员工留守，为有希望的订单打样，其他如恒生等纺织厂，则基本都减产一半。
　　盛泽当地拥有500台织机、产值近约亿元的大型纺织厂兴业纺织，则直接停机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的机器则白天基本休息，晚上生产，以用电波谷节省电力成本。“减产一半应该不止，根据我的观察，应该在三分之二。”主要接外单，然后分包给各个小工厂生产的盛泽新通达贸易公司王老板说。谈话间，王不经意地举出当地长虹纺织等一个个年产值上千万、产能缩减三分之二的纺织企业。

盛泽与不远的绍兴关系密切。由于绍兴柯桥是中国最大的纺织品市场，盛泽大概有三成的坯布要卖到绍兴县，进一步印染、做成服装，然后出口。

绍兴的李乾在吴江就有大量上游的坯布供应商，照他的观察，这些人十之八九都已基本停产，而李乾从镇江丹阳的坯布供应商那里得知，当地坯布的开工率也不过60%。但在绍兴，由于纺织产业比盛泽相对多元，产业链完整，减产的幅度要轻一些。

“我估计相对于上半年减产至少在一半左右。”虽然李乾的企业减产只有三分之一，但学统计出身的李乾与当地同行的交流，结合自己的思考认为，虽有大量企业停产，但多是小企业，产量所占市场份额不大，如果再加上未停产企业放空的产能，产量缩减在一半左右。作为佐证，李乾介绍，随着需求锐减，化纤原料PTA从7月每吨近万元，已直降到5000。

11月1日，李乾有意花了半天时间，到绍兴县柯桥的三幢写字楼和两个纺织市场观察行情。令他近乎绝望的是，三个小时他没有看到一个在谈生意或者有成交的。“我一个在纺织市场卖布的朋友告诉我，他两个月了，一笔生意都没做成，你说可怕不可怕！”

进入10月后，随着原料价格雪崩和美国次贷危机演化为全球经济危机，绍兴轻纺城市场正在经历一场“订单危机”。

11月3日，记者来到轻纺城市场北区，一个小时之间，走进市场的客户绝对屈指可数，而停下来跟店主谈生意的几乎没有一个。“去年我们这里的店铺转让费涨到了150万，现在50万也卖不出去了。”坐在铺中打电脑游戏的马兰说。

统计数据表明，2008年1—9月，绍兴县外贸自营出口同比增长28%，出口基本面仍然良好。

但这一数字的真实性并不为业内认可——当地一位业内企业主认为，由于热钱进入中国，以及企业骗取出口退税等因素的存在，外贸往往并不能真实反映实际出口情况——从他们的切身感受而言，从去年年底今年年初以来，纺织行业需求下降导致的困难局面就出现了，下半年以后更为明显。

按照纺织业的自身的周期，7月之后，从8、9月进入旺季，10月到达高峰，但2008年10月之后，美国危机导致的世界经济危机，加上原料价格雪崩，采购商不敢下单，纺织品需求开始直线下降，旺季比淡季还淡。

马兰父亲的佳欣纺织品公司10月接到的订单只有平常的八分之一，而华舍街道的天龙集团柯迪隆纺织厂，将六个生产车间缩减到三个。“以前上下班出厂门的时候人挤人，很久才能过完，现在上下班看不到几个人了。”天龙柯迪隆厂门口的保安说。

这些直观的判断得到政府有关数字的支持。据柯桥轻纺城方面公布的数字，10月份，轻纺城服饰面料外贸订单与去年同期相比减少一半左右。其实，产量的缩减，几个月前逐步开始成为纺织行业全国性的趋势——按照纺织工业协会公布的数字，早在今年8月，中国化学纤维产量就已下滑了6.3%。危机之下，企业主们减人减产，瘦身过冬。“这个时候，只要能活下去就是英雄。”李乾从年初至今，把工人缩减了一小半。

银行已经开始警惕。虽然多数企业故意把生产安排在夜间，给银行报喜不报忧，但很多银行客户经理已经开始微服私访。

“银行客户经理开始晚上开着车，到客户工厂去看你有没有正常生产，去数你的来往车辆数量，数上下班的工人数量，看你到底是不是正常经营。”绍兴和中化纤总经理徐寿明说。

“这只是开始。”不断面对困难，对做企业感到极其苦闷的李乾，对政府并不鼓励、社会各方很不看好的纺织业未来，很不乐观，“这个年关，很多企业主会很难过，到了明年，很多现在勉强维持生产的企业会撑不下去，行业整合是必然的。”
 

来源：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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